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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戲迷看】ART與梁祝,名畫與畫布

<梁祝的繼承者們>,2016
連著看了《ART》、《梁祝的繼承者們》兩場大戲。兩部風格完全不同但台詞轉速一致趨近瘋狂的舞台劇,都讓我看完以後呈現大腦運轉超載的當機狀態。以前我總對自己聽音辨字的能力感覺自豪,覺得不管學生說出什麼口音的中文都難不倒我;沒想到在看這兩部中文戲時卻被搞到眼睛和耳朵都快崩潰,果然印證了人不能太自信~

除了高度濃縮的語彙、不時轉換語碼的臺詞讓人印象深刻以外,兩部戲不約而同使用的「白」才是讓我感覺興味的重點。《ART》三位主角對著一幅全白的百萬名畫大作價格價值與自我認同的文章,《梁祝》則從無形的自畫像開始生長、擴散,最後轉回到純白的畫布之上。兩部戲一要傳達友情的堅韌與脆弱,一要談論愛情的忐忑與猜疑;一部致力於揭開表面和平,另一部認真地挖掘心底傷痕。

每次看到這種劇情緊密不喘氣、動作銜接無秒差的戲時,總讓我頸後的汗毛狂升。一來忍不住替台上的「萬一...」緊張,二來想到眼前的表演不知道究竟經過了多少次排練才能成就出這種熟練與反射,便是一陣又一陣打從心底的敬佩。也因此,劇終時的全體謝幕總也讓人感覺既興奮又感動。看著演員臉上身上真心散發的喜悅與放鬆,證明了早前的幾個小時裡,這些全心投注的靈魂是如何專注而努力地把一件事做到最好。

<ART復刻版,2016
「我的朋友就是我塑造出來的藝術品!」
「我不是你認為的那個我,你也不是我認為的那個你。」

故事以一幅全白的畫開啟,三位好友一個認為價值連城,一個覺得一文不值,第三個興趣缺缺卻必須成為夾心關鍵票。這種以藝術作品作為爭論點的話題如今聽來頗有「共振」,原因當然是在這幾年以來的生活裡在,時不時就會遇到的類似情景。不管是一時興起天外飛來的問題,或是有備而來志在興戰的言論;想起那些要嘛高來高去要嘛感覺良好的各種互動片段,對照戲裡的爭執點竟然一點也不覺得突兀了。

但最引人發噱的還是那張全白的名畫。看著奉如瑰寶與視如敝屜的兩位主角對待白色畫作的態度,就好像看著各執一派理論的學者們互相攻詰;究竟這幅「全白」是登峰造極嘔心瀝血的腦力極致,或是指鹿為馬見風捉影的國王新衣?我看不出個所以然,也不知道別人看不看得出箇中真偽;大概,這是某種導演想留給全觀視角的觀眾裁決的問題吧!

不過看《ART》時,其實讓我有點不舒服。儘管我知道台上出演的只是劇情,儘管主角們的默契早就在每個動作裡表現得淋漓盡致。但是,一幕又一幕超直接的唇槍舌劍場面和太火爆犀利的尖銳用詞,好幾次都讓我有一種被逼進牆角無法呼吸的感受。

對於很不會表達生氣的我來說,就算是不爽快到了極致,吐出口的話卻仍然像顆QQ糖一樣既軟又黏;要不是這幾年學會倚老賣老了一點,遇到這種衝突的場合,我想我還是會很坐立難安地隨時想要遁逃。另一個讓人抗拒的因素,大概是因為戲劇表現的張力太強,而我一時之間找不出身邊有哪個朋友可以被安進哪個角色裡去,以致讓人有一種非關事實的錯覺。

不過仔細想想,真實人生其實才是荒謬大師的傑作。就連我這種消氣包都曾經跟最好的朋友起過口角,被自認與我熟透的朋友用「實話」認真地傷過;既然如此,那又怎麼能說戲裡的情節無所憑依呢?人生,本來就是場以自我視角開出的戲;而友情,如果要拿戲裡所謂「被塑造出來的藝術品」來套用,似乎也不如話語表面的那麼決絕了。

<梁祝的繼承者們,2016
「我知道,我什麼都知道,除了我自己。」
「畫如不畫,不如不畫。」

其實早在兩年前就看過這部戲的宣傳,但當時還沒養成沒事就看戲的習慣,對劇目導演也沒什麼感覺,直到這次巡演終場才趕上。後來散戲,我邊走出劇院邊跟朋友們推薦這部戲,甚至告訴他們我不介意陪他們再看一次。所以或許,等了兩年之後才看到這部戲也是一種緣份的必然。

梁祝的故事千年不墜,但代代突破點不同。來自香港的導演以許多視角呈現故事裡的每個子題,無論是性別錯置、家族父權、社會發展或個人價值。一部戲裡要談到這麼多內容說實在對觀眾是有負擔的,然而舞台上投射精準的燈光和演員悠揚的歌聲減緩了其中的壓力,也讓看戲的人多了一點浪漫懷想與描繪畫面的詩意。

這部戲給我的另一個衝擊是對語言圈的認知。無論是這幾年島上明顯增加的香港旅客,或是隱沒在台灣社會裡隨處可遇的香港文化,我對香港語言的認知就是帶著口音的中文。這種不自覺的既定印象讓我忘了香港事實上受到比台灣更多的異國文化滋養,而這點當然也投射在語言使用上。在戲裡,語碼轉換的頻繁程度到了讓我動輒得咎的地步;不管演員講的話我聽懂與否,都會下意識地先瞥一眼左右兩邊的字幕機確認內容,從而也小小刺激了自己僵固已久的腦袋。

至於這裡的白,則被幻化成看不見的白色畫布。演員們就著想像對自己的畫布畫圖上彩;畫布裡的優劣美醜在演員的語彙裡生長,藉著劇情推進發展成無可挽回的遺憾,最終再交由觀眾的主觀認知判定結局。看似畫了什麼了不起圖像的畫布,從頭到尾沒有實際被展示過;但事實上,白色畫布從幕未起時就存在舞台上,並且隨著劇情被添上不同色彩與風景,直到最後都沒有離開。看不見的白色畫布成就了永恆故事的延續,看得見的白色畫布卻遺落在人們即視即忘的當下。這,是不是另一種「畫如不畫」的喟嘆?


這兩部戲又一次提醒了我為什麼這麼喜歡看戲。除了台灣看戲文化越來越普及且愉悅之外,在戲上演的空間裡所感受到的生命力以及人類挑戰極致的意志,是很多活動無法比擬的。而一齣戲究竟是演員成就了導演,還是導演造就了演員?是舞台滋養了一齣戲,還是一台戲壯大了場地?看愈多的戲,就愈覺得這些關係其實沒有誰次於誰;舞台上沒有一百,就是零。沒有每個人全心戮力地投入全副精神,就沒有讓人回味無窮的精彩好戲。舞台上的呈現是整體的,就算有資歷輩份明星光環或身家背景,但在面對無法重來的那個共演當下,每個人都平等。


看戲成了日常,下一步要把寫心得也變成日常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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